論過年美文
早飯打回來的時候,父親背著身子似乎睡了。趙林清猶豫了一下,沒叫他,找了本書把碗口扣上。今天是年三十,醫院里沒什么人。父親突然想喝熱粥,讓他費了不少周折。“林子,出來一下……”默默站在邊上的姑姑輕聲說完,徑自走了出去。跟她來的小孫子暉暉在門口的長凳上玩手機游戲。鄉鎮衛生院設施簡陋,長長的走廊里,除了幾條長椅外,就只有姑姑祖孫倆在對峙。大概因為手機沒電了,暉暉使勁拽著奶奶的衣袖,試圖盡早離開這個沉悶的地方。趙林清從柜子里摸出一小袋花生。在醫院里的小店歇業前買的,本想晚上剝來解悶,現在只能拿它來招呼小表侄。不知會不會被嫌棄。“不要!我要回家!”暉暉背過身去,花生顯然沒法兒入他的眼。“跟家里炒的不一樣哦!”趙林清拆開包裝袋,拿出一個來剝開,循循善誘道:“你吃吃看,味道很特別!”暉暉看都不看一眼,依舊拉著奶奶的袖口不放。此刻在他眼里只有回家才是頭等大事。“這可是表叔最喜歡的,留著守歲的時候吃的。要是別人問我要,我還舍不得分享呢!”暉暉仰視趙林清的臉,遲疑了幾秒,終于接過去,放進嘴里。小嘴認真地吧唧幾下后,默默拿起袋子走到一邊。趙林清一時恍惚,仿佛聽見他若有若無的嘆息。“他爸媽今年放假晚,今天晚飯前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回家。”姑姑挑了和暉暉間隔較遠的長椅,趙林清也挨著她坐下。“哎,一年到頭像塊膏藥一樣粘著我,到哪兒都跟著。”說著抱怨的話,語氣中卻有掩飾不住的自豪。“明年要上小學,他媽媽的意思是要帶到杭州去上的,到那時候我就自由了。呵呵……”姑姑說著笑起來。笑里似乎又有幾分苦澀。趙林清不太確定聽到這樣的話是該安慰,還是該為她高興。他知道姑姑年三十放下家務事,跟他這樣干坐著,不是拉家常這么簡單。“這話我媽在的時候也說過,后來浩然跟著我和小敏去了南京,她又說太冷清了。”兒子浩然也是從小在母親身邊長大,與姑姑家不同的是,他是在母親生病后,才把兒子接到身邊的。母親去世十年了。要是她還在,這會兒應該正忙著準備晚上的年夜飯吧。炸肉圓子、茄餅、藕餅忙活一上午,下午又緊鑼密鼓地煮魚,煮肉。想起母親,趙林清重重地嘆了口氣。“是啊,孩子在跟前雖然鬧,也常常逗得人笑……當初猛地被你們從身邊接走,你媽就跟丟了魂兒似的。”姑姑收回在暉暉身上游移的目光,轉頭望著趙林清半低著的`后腦勺。“你媽走了以后,就更冷清了……你爸常說,家里冰得像要滴水一樣。”趙林清苦笑著搖頭。母親過世后的第一個春節,他就把父親接到了南京過年。年夜飯的飯桌上,父親嫌少了肉圓子,沒年味。小敏平常很少下廚,聽了覺得委屈,年夜飯不歡而散。那年年初二,父親就坐車回了老家。
趙林清瞥見暉暉在旁邊的長椅上笨拙地剝花生。小手捏不動殼,只能先放在嘴里咬破,取出來的花生米都碎成渣了。他一定不覺得好吃,趙林清想。自己之所以覺得花生特別,是因為它有小時候熬夜守歲的味道。可是對這孩子來說,表叔說得再怎么好,它也只是花生而已。不是牛奶,不是巧克力。“我就勸他,嫂子不在了,孩子們在哪兒哪兒就是家。過年圖什么,不就圖個團圓嘛……擰啥?”趙林清微微頷首。第二年,自己抱著試試的心態,問父親要不要來南京過年。本以為他會一口回絕,沒想到卻答應了。而且再沒提過肉圓子的事兒。看來姑姑的話,這個犟老頭還是聽得進的。姑姑仿佛陷入了回憶,抑或在等趙林清的附和,許久沒有說話。趙林清耐著性等她說到正題,默默注視著正消滅花生的暉暉。他還這么小,乖乖在一邊吃著味道普通還不怎么好剝的零食,不吵不鬧,真是難得。大概只是感念表叔的真誠,才給的特權。大人總以為,只有好吃的能安撫住小孩,其實尊重也可以。孩子一向天真,大人也是。父親三年前患上肺癌后,就被趙林清接到南京治療。直到一星期前老家的堂姑去世,一直跟他們一起住在南京。回老家前,主治醫生告訴他,父親可能撐不過兩個月,叫他早作安排。“堂姐快不行的時候,我打電話問你爸回不回來。他說,就算只剩下一口氣,爬也要爬回來的……”姑姑再開口,語氣感傷了許多。“你知道,小時候要是沒有堂姐的話,我們兄妹早就餓死了……”“嗯,聽我爸說過。”趙林清夫妻本已商量好,趁放年假期間把父親轉回老家醫院。不管是從住院費還是從路費來說,都是趁早回老家比較可行。小敏打聽到,等人去世后再找車回來,費用超過二十塊錢一公里。雖然因為這個插曲,趙林清不得不提前一周請假帶父親回家,但也慶幸,省去了跟父親解釋的尷尬。“給他自己說中了,真就只剩一口氣了……哎……年后,你是要回南京上班的吧?”姑姑眼里泛著淚花,試探性地問。“嗯,公司初六開始上班,我初五回南京。”趙林清知道姑姑想問什么,也知道她繞著彎顧忌什么,“我請了護工,會二十四小時看護他。有什么情況,我立馬就回來,也就三四個小時的事兒!”“噢……好……這是最好的安排了……”姑姑若有所思地沉吟道。趙林清臉有些發燙,處處捉襟見肘,哪里談得上什么最好的安排呢!母親當初看病,花光了家里和小兩口的積蓄。緩了好幾年,才在南京貸款買了房。房貸還沒還清呢,父親又生了這病。孩子眼下快上高中了,接二連三的事,讓趙林清夫妻倆不得不在錢上狠狠算計。“你們夫妻倆的不容易,姑姑懂!你爸爸那兒,我會勸他的……”姑姑擦了擦眼角,準備起身。“他跟你說什么了嗎?”說起來,他沒有跟父親聊過這些,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就像今天,都三十了,父親還非要叫姑姑一早過來一趟,讓趙林清有些想不通,也預感他有些想法不愿意直接跟自己說。就像自己也一直按著不跟他說一樣。“嗨……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似的,說想回南京過年……你說說……呵呵……”姑姑說著又干澀地笑出聲。似是在告訴趙林清,在她看來,父親的這個想法有多荒謬。趙林清不知道該說什么,偏過頭轉向暉暉。他已經把那一小袋花生,半吃半糟蹋地干完了。要是他還要吃,自己該如何應對呢?沒有了,就這么多……你剛開始不是不喜歡吃嗎?……可是暉暉很懂事,沒有來要。于是他也跟著姑姑干澀地笑了。既然大家都笑出了聲,似乎某種共識就形成了,趙林清和姑姑都放松下來。“我爸仗著自己是病人,任性慣了……也不管今天是什么日子,非叫你大老遠來一趟。”趙林清終于撿回了寒暄的本能。“我倒沒什么,被他呼來喚去的,也沒幾次了……”姑姑輕聲喚來暉暉,看著滿地的花生殼直皺眉,“要我說,你在醫院多跟你爸聊聊天,親父子什么不好說呢?你小時候還給你爸寫過一首詩呢,還記得嗎?”邊說著話,邊蹲下來麻利地收拾。“呵呵……事兒記得,詩不記得了……”那是自己十五歲的那年的事兒。看見同學都有自行車,趁著過年也想問父親要一輛。知道家里剛蓋了新房,很缺錢,所以不好意思開口。靈機一動,寫了一首藏頭詩,讓母親拿給他看。
“哈哈,多少年了?浩然現在都十六了……好像是為了騎車……”姑姑收拾完垃圾,站起身來,臉色十分輕松。提起表兄弟幾個小時候的糗事,她總是很愉快,“費半天勁,也不知道后來給沒給你買……哈哈……我不進去了,家里還一堆生貨沒煮呢!”說著,拉著暉暉的手道:“跟表叔拜拜!”暉暉依言乖巧地揮手道別,趙林清微笑著目送他們到門口。看著姑姑的電動車走遠,不斷思忖著那首詩的內容。只依稀記得那是一首馬屁拍得很到位的詩。不但自行車買成了,還把父親逗得很開心。父親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從小到大,記得只有那一次,他很動情地對趙林清說過一句話。“娃兒有出息比啥都強。錢不用愁,我有的是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