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和他在東方的盲目鏡像

發布時間:2016-8-8 編輯:互聯網 手機版

寒羽(鄭州)

  張閎

  

  我依*一面鏡子和一部百科全書的結合,發現了烏克巴爾。

   --《特隆烏克巴爾,奧爾比斯特蒂烏斯》

  

   先鋒作家的獨門暗器

  

   在1980年代末期的某一天,一位先鋒小說家在演講時,被問到他的小說與博爾赫斯之間的關聯。這位小說家顯出茫然的樣子,說:博爾赫斯?他是什么人?我沒聽說過。問者語塞。

   事實上,自1980年代中期以來,國內年輕一代先鋒小說家對博爾赫斯可謂了如指掌。在當時的一本名叫《外國現代派文學作品選》的文集中,即收有博爾赫斯的作品。混雜在卡夫卡、普魯斯特、喬依斯、龐德、紀德、艾略特、薩特等一堆光芒四射的名字當中,博爾赫斯的名字并不特別引人注目,在現代主義文學諸流派“交*小徑的花園”里,這位來自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品種,不過是一株看上去平平常常的玫瑰而已。但是,對于那些期盼悄悄習得一門絕世秘技而一鳴驚人的年輕一代小說家來說,這個風格奇特的南美小說家悄然閃耀的光芒,似乎更有誘惑力。

   前衛派文學是1980年代校園的最熱烈的時尚。每一個文學青年都夢想一夜之間寫出舉世皆驚的作品。在資訊尚不怎么通暢的境況下,尋找文學“秘籍”就如同尋找“武功秘籍”一樣。除了卡夫卡、海明威、福克納、馬爾克斯、杜拉斯之類的眾所周知的名門正派功夫外,諸如西爾維亞普拉斯、米沃什、羅布-格里耶、迪倫馬特等,當時并不廣為人知的詩人、作家,就成為文學青年的銳利暗器。博爾赫斯則是這一類暗器中最為神秘和最具殺傷力的一種。1983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選》,譯者是王央樂。如同馬丁路德把《圣經》從拉丁語變成德語一樣,這本書把中國當代小說敘事藝術帶入了一個新紀元。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這本裝幀簡樸的小32開本的書,就成了中國先鋒小說家案頭的“圣經”。從小說家不愿意透露自己與博爾赫斯之間的關系這一行為來看,可見博爾赫斯這一“獨門暗器”之珍貴。在他們的學藝階段,簡直就像描紅一般地逐字逐句地摹仿著博爾赫斯。其間最為繁忙的工作,就是要把那些冗長繁復的阿根廷人的名字替換成中國人的名字。

  

   紙上的迷宮與鏡像

  

   米歇爾福科在他的《詞與物》一書的開頭,引用了博爾赫斯小品文中的一段,來引發關于事物之秩序的議論。在博爾赫斯的這篇小品文中,他模擬了一部古代中國的類書中對動物的分類:“動物可以劃分為:⑴屬于皇帝所有的,⑵有芬芳的香味,⑶馴順的,⑷乳豬,⑸鰻源,⑹傳說中的,⑺自由走動的狗,⑻包括在目前分類中的,⑼發瘋似地煩躁不安的,⑽數不清的,⑾渾身有身份精致的駱駝毛刷的毛,⑿等等,⒀剛剛打破水罐的,⒁遠看像蒼蠅的”。這一特殊的事物分類,與歐洲百科全書的分類法則大相徑庭。列維-施特勞斯在談到原始部落的物種分類時,也注意到了這一差別。在列維-施特勞斯看來,這種種迥然不同的事物分類,可能就意味著世界可能存在多種規則。否則,它們中間的某一類型就將是荒誕不經的。以近代以來歐洲博物學的分類學觀點來看,這一中國式的分類法顯然是荒唐可笑的。福科也承認,他在閱讀這一段落的時候,發出了笑聲。然而,在笑聲結束的時刻,福科突然發現,“這一笑聲動搖了我們習慣于用來控制種種事物的所有秩序井然的表面和所有平面”,這一混亂、龐雜、毫無邏輯可言的,寓言式的動物分類,實際上是在提醒一種特殊的世界秩序觀念,揭示出世界的另一重可能的秩序,而這對于歐洲人來說,可能“就是我們自己的思想的限度”。(福科:《詞與物》)

   很顯然,在福科乃至列維-施特勞斯之前,博爾赫斯已經抵達了理性思想的邊境線上,并在那里進行著突破思想邊界的嘗試。博爾赫斯把世界看作是一個由各種各樣的觀念和事物堆砌起來的巨大的迷宮,百科全書就是這個迷宮的縮微文字版。而在“百科全書派”諸思想家那里,建立起一個有秩序的迷宮,是啟蒙主義的最高夢想。“理性”就是他們穿越迷宮的阿里阿德涅線團。作為圖書館館長的博爾赫斯熟悉這一線團的來龍去脈。

   可我知道一個畢達哥拉斯式的黑色輪回,

   一夜又一夜地將我留在世上的某個地方,

   在這首著名的《循環的夜》的詩中,博爾赫斯看到了“如同循環小數般復現”的永恒輪回,把理性的阿里阿德涅線團糾結成一團亂麻,如同他的故鄉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道。然而,這種古老的無限循環的觀念,卻是源自古希臘的古老智慧。

   畢達哥拉斯的勤奮的弟子都知道:

   人與星宿都輪回周轉,循環往復;

   …………

   這個已被歐洲文化遺忘多時的智慧,知道近代以來,在尼采那里方聽到它強有力的回響。博爾赫斯則在致力于重建這一觀念的全新架構。在詩的結尾時,它又回到了起點--

   連綿不斷的永恒輪回,回到我的肉身

   回到我的記憶--其意圖呢?--記起一首

   永無盡頭的詩章:“畢達哥拉斯的勤奮的弟子們都知道……”

   毫無疑問,博爾赫斯本人也是畢達哥拉斯的“勤奮的弟子”之一。無限循環也是圖書館的基本屬性之一。無限多樣拼接的百科全書,像絳蟲一般連綿不斷,周而復始。從一個原點A(阿萊夫),派生出另一個點,直至Z(澤塔)的無限循環,就像循環小數一樣。博爾赫斯有一篇小說就叫做《阿萊夫》,描述了一個虛構的、微型迷宮一般的、無限大又無限小的世界。這個世界,正如馬拉美所說的,仿佛就是為一本書而準備的。然而在這首循環往復的詩中,依稀可見《一千零一夜》時代的長長的投影。我們在比利時畫家埃舍爾的畫中,看到了博爾赫斯式的迷宮和悖論的部分呈現。

   圖書分類也是一種建立在某一宇宙觀之上的事物秩序的重構。重構一份目錄,就意味著重構一個世界。從這個意義上看,盤踞其中,作為布宜諾斯艾利斯國家圖書館館長和作家的博爾赫斯,其雙重身份本身就是一個悖論。他盤踞于迷宮中心,既是迷宮主人,那個巨大的怪獸彌諾陶洛斯,又是那個英勇的王子忒修斯。博爾赫斯的這一主體雙重性,始終纏繞著他。他在多篇作品中寫道兩個博爾赫斯的對立,相對如夢。而鏡像的對映,則更加充分地表達了這一悖謬狀態。這也就不難理解,博爾赫斯為何迷戀芝諾式的悖論。在悖論中尋找理性的裂隙,也許那就是迷宮的出口。

   我不知道,我在望著鏡子里的臉時,

   回望我的是什么樣的臉;

   我不知道,是什么衰老的臉,

   在沉默和已經疲勞的怨恨中尋找自己的形象。

   我在兩眼漆黑里慢慢悠悠地

   用收摸索著我的看不見的痕跡。

   一陣閃光來到我的眼前,我看見了

   你的頭發,灰白的或者仍然是金黃。

   我反復地說:我失去的僅僅是

   事物的毫無意義的外表。

   這句慰藉的話來自彌爾頓,那么高尚,

   然而我依然想著文字,想著玫瑰。

   我也想著,如果我能夠看見我的臉,

   我就知道,在這個難得的傍晚,我是誰。

   (《一個盲人》)

   鏡子是另一種迷宮。它是自我認知的鏡像,同時又是自我迷失的虛幻空間。鏡子和百科全書有著相似的功能,它們都指向自我復制、增殖和無窮循環。博爾赫斯寫道:“鏡子和交媾都是污穢的,因為它們使人口增殖。”鏡子制造出來的繁復假象,同時又是世界單一性的悖謬式的再現。這個盲目的人,洞悉了世界的虛無和昏暗。

  

   曲徑通幽處

  

   他是盤踞在言辭迷宮中央的巨大怪獸,孤獨而又無助。在深深的圖書館里,在這個由無限的六面體構筑而成的迷宮當中,這個盲目的老人,孤獨地守望著那些昏黃的經卷。轉過那些長長的書之甬道,在交*處,在不經意中,遇見那突如其來的,也許是來自遠古和陌生國度的寫書人,與那些古老而又遙遠的亡靈照面--這就是博爾赫斯的生活。他曾抱怨說,上帝對我絕妙的嘲諷:他同時賜給了我兩樣東西--80萬冊書和黑暗。在這個枯燥、雷同、昏暗的迷宮世界里,玫瑰是唯一的安慰。

   博爾赫斯的這一處境,令我想起了一位現代中國文人--錢鍾書。錢鍾書也是一個迷宮制造者,他善于用生冷孤僻的典故和佶屈聱牙的言辭,制造出極度繁復的迷宮棲身其間,令那些盲目而又愚鈍的追擊者無可措手,從而勉強保護了自己的最后一點可憐的尊嚴。這兩個人的迷宮,仿佛是互為鏡像。而在風雨如晦的年代,他們一個被罰養豬,一個被罰管雞鴨。甚至,他們的狡黠、炫學和賣弄辭藻的癖好也很像。

   厄普代克稱:“博爾赫斯是第一個影響到歐美世界的南美作家。這仿佛完成了一次博爾赫斯式的輪回:兒子生出了父親。”(厄普代克:《博爾赫斯:作為圖書館館員的作家》)自塞萬提斯之后,西班牙文化圈里的作家對歐洲大陸的影響甚微。西班牙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一直處于西方文化的邊緣地帶。比起歐洲文化中心地區而言,其文化成分中有更多的東方色彩。自公元8世紀起,西班牙進入了一個漫長的阿拉伯化的時期,在長達800年的伊斯蘭統治期間,西班牙文化與利比牛斯以北的歐洲大陸處于完全隔絕的狀態。這一歷史也造就了西班牙文化在歐洲文化中的獨特品格。

   產生于阿根廷的博爾赫斯是20世紀初歐洲現代主義文學運動的兒子。在歐洲游學期間,博爾赫斯介入了20世紀初期的現代主義運動,并且,他還試圖在他的故鄉布宜諾斯艾利斯復制這場運動。然而,也就是在此期間,年輕的博爾赫斯讀到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一書,并為止傾倒。博爾赫斯的青年時代,正好是近代以來的西方理性主義文化開始落潮的時期。叔本華、尼采等人的哲學深入人心。在反理性主義和反西方中心主義文化思潮的驅動下,現代主義者開始向西方之外,尤其是東方尋找新的文化想象的靈感源泉。在某種程度上說,現代主義正是西方的文化自救行動之一。

   博爾赫斯是畢達哥拉斯學派、芝諾、中古時代的阿拉伯智者和說書人、但丁、百科全書學派、馬拉美、克爾凱郭爾、尼采、卡夫卡,以及南美土著神秘智慧的混合體。在他之后,只有卡爾維諾才是最接近他的這種風格的作家。卡爾維諾在談到這位文體學前輩時說:“他的作品把這些遺產調校成一種與我們自己的文化遺產風馬牛不相及的音調”(卡爾維諾:《為什么讀經典》)。學會傾聽這一似乎不怎么協調的音調,是西方世界近一個多世紀以來的艱苦功課。

   垂老的博爾赫斯逐漸形成了一種瘦硬枯澀的風格,如古潭一般清澈、平靜。在20世紀的西方文化的智慧產品中,只有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書寫,方能夠與之相媲美。另一方面,博爾赫斯的形象似乎越來越容易融入東方世界當中。在其文本迷宮的幽深處,曲折地通向東方文化的迷離庭園。在他的筆下,隱約可以看到李賀式的譎詭,蒲松齡式的奇幻,段成式式的雜蕪,甚至依稀還有周作人的晚年小品文的苦澀氣息。

   博爾赫斯的精神之旅歐洲開始,從西班牙(乃至西歐)到南美,在到阿拉伯、日本,最終抵達中國,仿佛他筆下的交*循環的曲徑迷宮。博爾赫斯也曾注意到《周易》中的八卦,并表現出了極為濃厚的興趣。他在《論古典》一文中,較為詳細地描述過八卦的形態和規則,并將它視做一種特殊的迷宮。那永恒輪回的圓環,至此抵達其終點,然而同時,它又是未來人類文化想象的新的起點。

   盡管老年的博爾赫斯始終只能依*想象來抵達這個有著長城、卦象、銅鏡、浩繁的冊卷和曲徑交*的園林的國度,但這里卻正是鏡像和迷宮的故鄉。然而,諷刺的是,博爾赫斯在當代中國的門徒,卻需要借助西洋鏡,方能窺見本土的奧秘。博爾赫斯以他自己的失明的眼,照見了當代中國作家的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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