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診所抒情散文
【概貌】
診所是由一間廢棄的木料加工廠改建的,鋸木面的氣息彌漫其間,那是另一種生命消亡后,遺留下來的氣味。現在,這種氣味正在被一種叫來蘇水的藥味所取代,那是專為傷口準備的營養液。不少的傷口聞到這種氣味,走進這間屋子,幻想通過它來止血。就像不少的人,被生存的驕陽,烤成一根根朽壞的木頭后,又被其他人抬進來,幻想在這間屋子里,讓枯竭的枝干重新充盈水分。
診所處于鄉村一隅,很偏僻。但再偏僻,都有人找到它。就像疾病,總能找到躲避它的人。診所里陳設簡陋,除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藥架外,必要的醫療器械,它都沒有。診所不是醫院,它是被醫院遺棄的一個掛著鼻涕的孩子。就像鄉村不是城市,它是被城市背棄的一個衰老的母體。
盡管如此,這間診所,依然是這個鄉村的避難所。老人在里面,躲避風寒;婦女在里面,躲避貧窮;小孩在里面,躲避成長……
鄉村醫生呢,他在里面躲避什么?躲避死亡。
鄉村醫生的躲避,來源于鄉村的傷。
【醫生】
鄉村醫生四十來歲,是一個地道的農民知識分子。他的抽屜里,鎖著滿滿一屜子處方箋,那些處方箋上,寫著他的身世和心事,也記錄著一個鄉村的歷史和秘密。
他是惟一不穿白衣的“天使”,他的衣服沾滿泥巴。在診所里,他握的是病人的手,把的是衰竭的脈搏,收獲的是生命的脆弱。在田地里,他握的是鐮刀,把的是鋤頭,收獲的是歲月的滄桑。每一次當他高綰褲管,打著赤腳,急匆匆趕到診所時,他都誤認為自己還在田地里——撒農藥。他說:給莊稼治病和給人治病,道理是一樣的,他們的痛,都來自于土地。只是,莊稼不說話,把自己的痛藏得更深。而人,一生病,就喊痛,越喊痛就越痛。最后,痛麻木了,也就不痛了。而變得跟莊稼一樣,把痛包裹起來,沉默得像厚土。
鄉村醫生,不但治病,還要治心。
村人們都不喊他“醫生”,喊他“老陳”。
【早上】
鄉村醫生每天五點起床,這是職業習慣。就像他每次從臀部上拔出針頭,都不忘遞給病人一團藥棉。這不僅是習慣,還是道德。
他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村頭的墳堆前坐坐,上一炷香。那些墳堆里的人,有的是他的親人,有的是他曾經的患者。那些死者的音容笑貌,曾使他的診所變成一個有聲有色的世界——多少靈魂在里面舞蹈,多少心臟在里面顫動,多少眼淚在里面流淌,多少生命在里面尋找墓碑……
鄉村醫生坐在墳堆前,像坐在診所里一樣鎮定。坐著坐著,他發現墳堆里的人全都復活了,在七嘴八舌議論著什么。并且,在那些議論的人中,有一個人的聲音是他自己發出的,他說:當醫生的人,都是有罪的.人,面對生命本身,除了學會敬畏,更要懂得懺悔。
當議論聲漸漸減弱時,鄉村醫生開始朝診所走去。幾個患者,早已等候在診所門口,黎明才剛剛過呢,這些患者比醫生起得還早。
【病人甲】
甲是一個老病漢,疾病在他體內安營扎寨若干年。每一種病,都是一粒種子。這些種子,奇怪得很,它們不吸陽光,不沐雨露,只喝血漿,蝕肉骨。即使發芽、開花了,也不掛果。那些果實,要等到喂養它們的人死后,才能看到。
老病漢現在還記得,他當初是怎樣種下那些種子的。
30歲,他獨自去礦山挖煤,幾十米的地心深處,像他渴望的婚姻一樣黑暗。就在他鼓足勇氣,尋找生活的燭火時,濕氣蛇一樣鉆進了他的膝蓋。當他重新回到地面,他的腿就再也沒有直過,像他再也沒有直過的脊背。
40歲,他好不容易討了老婆,有個家。為讓孩子吃頓飽飯,他去工地上篩沙。烈日下,灰塵布滿他的肺。從此,他再也沒有睡個安穩覺。他的喉管里放了個鬧鐘,鬧鐘生了銹,或許是發條出了毛病,指針總也走不準。咳咳咳咳的報時聲總是將他從惡夢中驚醒。安安靜靜的一個夜,也被敲碎了。
50歲,他出嫁的女兒像飛走的鴿子,多年不回家。兒子工作太忙,忙得差點連自己都忘掉了。他為了照顧生病的老伴,把自己的胃塞進腸子里,試圖隱瞞疼痛。直到胃出血。穿孔。
60歲,他的老伴去世了。也許是怕他孤單,風濕病,肺結核,冠心病,糖尿病,胃癌爭相涌來陪他走最后的路程。他說:我還沒有從失妻的悲痛中走出來,你們一下子來這么多,讓我如何承受得了。
鄉村醫生替老病漢抓了副藥,告戒他:放寬心,吃了藥就好。
老病漢埋著頭,沉思后說:哪能呢?藥能治病不治命。
【中午】
中午了,鄉村醫生還沒吃飯。他太忙了,像他手中緊握的筆,忙著在處方箋上替人寫遺言。不光鄉村醫生呢,還有好多的人都沒吃飯,他們吃藥都吃飽了。
天陰了一下,像要下雨。原來是太陽躲入了云層,它不希望地上的人,看到它傷感的樣子。它怕自己的眼淚,會惹得更多的人哭泣。
村子快不像村子了,地荒得像草坪。跑得動的人,都朝城市跑。跑不動的人,就留在村子里,與那些同樣孤獨的牲畜說話。沒事的時候,老人牽著小孩,小孩牽著老人,坐在山坡上,或躺在曬場邊,看夕陽,也看朝陽,看星星,也看月亮。要是下雨天,他們就站在屋檐下,望天。等到秋水望穿了,人也病了。
就這樣,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診所里的病人卻越來越多。
【病人乙】
乙是一個小孩,五歲。從他父母外出打工那天起,他就被思念推到了一個暗淡無光的境地。在學校,他是個孤兒。在家里,他是爺爺奶奶喂養的一個小勞力。在他的記憶中,沒有媽媽甜美的笑容,也有沒爸爸雄性的聲音。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
他經常感冒,一感冒,就發燒,昏迷。昏迷中,他也不忘喊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也不知道他得的是啥病,聽鄉村醫生說,孩子的病很嚴重,最好是去縣醫院醫一醫。爺爺奶奶沒錢帶他去縣醫院,就是欠鄉村醫生的醫藥費,也是奶奶昨天賣了一籃子雞蛋,才付清的。
孩子的父母在城市里失蹤了,他們的手機總是關機。就是過年,也不見孩子的父母回來,他們的命運掌握在包工頭手里。曾聽回村的老鄉說,孩子的父親在城里也生病了,整天躺在工棚里,像一節廢棄的鋼材。而他的母親,正在街沿學習乞丐的技藝。為此,孩子的爺爺奶奶哭瞎了眼睛。
孩子還在昏迷中,孩子的病要靠心來醫。
【晚上】
鄉村醫生躺在床上,他的睡夢中,到處都是呻吟聲。李二嬸在喊頸椎痛;麻三爺說他胃下垂;杜婆婆尿失禁;黃幺叔心肌梗塞。隔壁的張三娃,年紀輕輕,就糊涂了,患了老年癡呆癥。
鄉村醫生輾轉難眠,他的睡眠中充斥了太多的疼痛。作為醫生,他有責任去解除患者的痛苦。但他畢竟是個鄉村醫生,他的醫術有限。況且,他的診所,并不比一個木料加工場更先進。面對患者的病痛,他多想放下注射器,緊握鋤頭,重新回到地里,像鏟野草一樣,輕而易舉,便可將鄉村的病根鏟除干凈。
鄉村醫生被那些孤絕的求救聲,嚇出一身冷汗。他翻身從床上坐起,窗外,月亮正在打盹。
【病人丙】
丙是一個打工回村的工傷者。在一次高空作業時,系在他身上的繩子,突然斷了。他像一只受傷的蛛蛛,從四樓瞬間墜落地面。那根系住他生活的絲線,終于未能系住他的命運。他的一條腿,被城市的鋼鋸給鋸掉了。自此,他真正變成了一只蜘蛛,要么靠爬行生存,要么呆在網中央。
呆在網中央,怎么行?他的妻子,還在地里,等他回去幫忙收割麥子,家里只剩一個饑餓的糧倉;他讀中學的兒子,還坐在教室里,等他寄生活費去,那是他們全家人惟一的希望;他家中的老母親已經70歲了,每天都坐在夕陽下,喚他歸家,說什么要在入土前,見兒子最后一面。
為完成親人們的愿望,他想:自己就是爬,也要爬回故鄉。
從城市回鄉村的路,變得無比漫長。比從鄉村來城市時,要耗費他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他趔趔趄趄地走在回鄉的路上,拖著的一條腿,像拖著一條生活的尾巴。他用這條尾巴,丈量人生和親情的距離。
回到故鄉的他,已經失去了故鄉。現在,他是一個廢人,連鄉村本身都瞧他不起。
鄉村醫生給他輸完液,囑咐他多休息。他嘆嘆氣說:我生不如死。
他一直有個心愿——看到兒子考上大學,然后,帶上妻子,去鎮上的照相館,照張“全家福”。
為了這個心愿,他把自己的死期,一推再推。
【診所】
診所里好久都沒有病人光顧了,那些生病的人,都不相信診所能還他們健康。他們身上的病,他們自己清楚。就像哪塊地該栽苕,哪塊田該插秧,他們也清楚一樣。當藥都治不了病的時候,疾病就不再是一種疾病。
沒有病人的鄉村診所孤零零的,沒有病人的鄉村醫生也是孤零零。各種草藥放在藥架上,生蟲了,藥效卻沒有減弱。反而使那些偷吃了藥材的蟲子,越長越胖。
偶爾會有一個病人,來到診所。看看爬在桌子上打瞌睡的鄉村醫生,又轉身走了。
自從病人都不來診所治病后,鄉村醫生也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他一生都在替別人治病,而他自己的病,又將由誰來醫治?
村長前來跟他談過多少回了,準備把診所重新辦成木料加工廠。貧窮的村子需要致富。
鄉村醫生一直坐在診所里,像一個守廟人。他想看看,一個生病的村莊,是怎樣在荒蕪中慢慢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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