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汪子散文
蘇北灌溉總渠南岸的故鄉豐墩村,屬水鄉,水田多,水牛多,牛汪子也多。
收完金黃的麥子,插下嫩綠的秧苗。天氣慢慢炎熱起來。養牛的人家便在小河邊的柳樹陰下或池塘旁的槐樹陰下挖牛汪子。牛汪子呈葫蘆形,入口狹窄,主體部分略圓。挖出的土放在汪的圓處旁,形成矮小的堤。牛汪挖好后,男人們從河里塘里挑來一擔擔清凌凌的水,注滿汪子。汪的窄處較淺,供牛進汪出汪;圓處較深,讓牛身浸泡在水中。汪子堤上,直插一根鐮刀柄粗細的木樁,用于纏繞牛的韁繩。
清晨,太陽還沒露出臉兒,小路邊的野草野花上的露珠晶瑩閃光。男主人從汪子里牽出水牛,來到小河邊或池塘旁。水牛在清清的水里打幾個滾,洗滌了身上的泥水。水牛上岸了,緊貼身上黑色的毛兒,在熹微的晨光中,顯得烏光油亮。男主人將水牛拴進房屋一側的牛棚。
從田野割草回來的褲管潮濕的女主人,放下沉甸甸的草籃子,顧不上理一下被汗水粘貼在額頭的劉海兒,急急忙忙從籃子里扯出被露水沾濕的青青的草,堆在水牛面前。站立的牛兒用寬大的舌頭將青青的草兒一團一團地卷進嘴里,不時甩動長長的尾巴,晃動前尖后闊的耳朵,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態。吃完草,牛又埋頭喝木桶里清清的水。草飽水足后,牛兒揚起頭,發出“哞——哞——”的叫聲,似乎感謝主人的賞賜。一會兒,牛兒前腿叉開,后腿彎下,蹲坐地面。牛眼睛半開半閉,上下牙齒磨動,反芻吃進的草料。牛的嘴角溢出雪白的泡沫,時而滴落在地上。反芻結束,牛兒躺在地面,伸開四腿,閉起雙眼,進入溫柔的夢鄉,休憩的佳境。
夕陽半沉地平線的時候,天空燃起了橙紅色的晚霞。田野里涼風輕輕地吹拂,村子里炊煙裊裊地升騰。一個個騎在牛背上的牧童,哼著小曲兒行進在晚歸的路上。彎彎的牛角上,懸掛的蟈蟈籠子晃晃悠悠。到了自家的牛汪子,他們將肚皮飽鼓鼓的水牛牽進汪里,將牛韁繩拴在汪堤的木樁上,提著蟈蟈籠子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月亮升起來,乳白色的月光灑滿了大地,灑滿了樹冠,灑滿了牛汪子。水牛肥碩的.身子浸泡在水里,它有時用新月形的雙角拍擊水面,水花騰飛;有時用長長的耳朵煽動水面,水珠跳躍,水花和水珠淋透了牛頭的頂部。在汪子上空亂飛的蚊蟲徒然鬧鬧嚷嚷,無法叮咬牛頭。汪子里的水牛,盡情享受清涼的水,輕柔的風。
仲夏到初秋炎熱的夜晚,男主人天天挑幾擔清凌凌的水注入牛汪子,以補充驕陽蒸發掉的水量。水牛在汪子里避開蚊蠅的騷擾,享用其他家畜不能企及的涼爽。秋收秋種時節,滾瓜溜圓的水牛在主人的指揮下,拉車、打場、耕地……為農家收獲喜悅的果實,播種希望的種子。
冬天,牛汪子里的水干了。男主人從汪子里挖出潮濕的牛屎和淤泥的混合物,運到田頭,布到田間,成為麥子、豌豆、蠶豆、油菜等越冬作物上好的有機肥料。
在故鄉,人們將水性好的孩童擬為“水鴨子”,將不會游泳的孩童戲稱為“旱黃牛”。無論天氣多么酷熱,黃牛也不肯下水。因此,牛汪子是水牛的專利。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牛耕法慢慢衰微,機耕法日益興旺。養牛種地的農戶越來越少,牛汪子寥若晨星。
今年大暑的一天,我從阜寧縣城回豐墩村老家看望八十開外的母親。路過臨近小河的六叔的二層小樓前,見到六叔正給牛棚里的一條半大的水牛叉青草。年過花甲的六叔,個子高高的,肩膀寬寬的,歲月的刀在他的臉上刻下飽經風霜的皺紋。濃密的灰色眉毛下,大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農業學大寨的年頭,十八歲的六叔就當上了生產隊副隊長,是使牛種田的好把式。農村實行分田到戶的大包干制度后,他還養了一頭水牛,除了種自家的地外,還常常牽著水牛替左鄰右舍忙活,收取一定的勞務費。我遞了一支“紅山茶”香煙給他,茫然地問:“六叔,怎么沒見到小河邊你家的牛汪子?”六叔凄然地說:“大侄子,世事變了。過去養牛為了種田,一頭牛養二十多年是常事。現在養牛為了賺錢,一頭牛養一年上下就賣給屠宰場了。暑伏天,只要在牛棚里點燃兩盤蚊香,牛也不會受到蚊子的糟害。眼下,沒人討精費神挖牛汪子了。”
聽了六叔的話,我不由得慨嘆:牛汪子,盛滿清涼的水,也盛滿農人對耕牛的深深體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