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記散文名家名篇

時間:2024-10-03 19:02:42 散文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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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記散文名家名篇3篇

  文屬于文學范疇,閱讀散文必須發揮聯想和想象,結合個人生活體驗,和作者情感發生強烈共鳴。

游記散文名家名篇3篇

  煙霞余影

  一龍潭之濱

  細雨蒙蒙里,騎著驢兒踏上了龍潭道。

  雨珠也解人意,只像沙霰一般落著,濕了的是崎嶇不平的青石山路。半山嶺的桃花正開著,一堆一堆遠望去像青空中疊浮的桃色云;又像一個翠玉的籃兒里,滿盛著紅白的花。煙霧迷漫中,似一幅粉紗,輕輕地籠罩了青翠的山峰和臥崖。

  誰都是悄悄地,只聽見得得的蹄聲。回頭看蕓,我不禁笑了,她垂鞭踏蹬,昂首挺胸的像個馬上的英雄;雖然這是一幅美麗柔媚的圖畫,不是黃沙無垠的戰場。

  天邊絮云一塊塊疊重著,雨絲被風吹著像細柳飄拂。遠山翠碧如黛。如削的山峰里,涌出的乳泉,匯成我驢蹄下一池清水。我騎在驢背上,望著這如畫的河山,似醉似癡,輕輕顫動我心弦的凄音;往事如夢,不禁對著這高山流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慚愧我既不會畫,又不能詩,只任著秀麗的山水由我眼底逝去,像一只口銜落花的燕子,飛掠進深林。

  這邊是懸崖,那邊是深澗,狹道上滿是崎嶇的青石,明滑如鏡,蒼苔盈寸;因之驢蹄踏上去一步一滑!遠遠望去似乎人在峭壁上高懸著。危險極了,我勸蕓下來,驢交給驢夫牽著,我倆攜著手一跳一竄的走著。四圍望不見什么,只有筆鋒般的山峰像屏風一樣環峙著:澗底淙淙流水碎玉般聲音,好聽似月下深林,晚風吹送來的環?聲。

  跨過了幾個山峰,渡過了幾池流水,遠遠地就聽見有一種聲音,不是檐前金鈴玉鐸那樣清悠意遠,不是短笛洞簫那樣凄哀情深,差堪比擬像云深處回繞的春雷,似近又遠,似遠又近的在這山峰間蘊蓄著。蕓和我正走在一塊懸巖上,她緊握住我的手說:

  “蒲:這是什么聲音?”

  我莫回答她:抬頭望見幾塊高巖上,已站滿了人,疏疏灑灑像天上的小星般密布著。蘋在高處招手叫我,她說:“快來看龍潭!”在眾人歡呼聲中,我踟躕不能向前:我已想著那里是一個令我意傷的境地,無論它是雄壯還是柔美。

  一步一步慢騰騰的走到蘋站著的那塊巖石上,那春雷般的聲音更響亮了。我俯首一望,身上很迅速的感到一種清冷,這清冷,由皮膚直浸入我的心,包裹了我整個的靈魂。

  這便是龍潭,兩個青碧的巖石中間,洶涌著一朵一片的絮云,它是比銀還晶潔,比雪還皎白;一朵一朵的由這個山層飛下那個山層,一片一片由這個深澗飄到那個深澗。它像山靈的白袍,它像水神的銀須;我意想它是翠屏上的一幅水珠簾,我意想它是裁剪下的一匹白綾。但是它都不能比擬,它似乎是一條銀白色的蛟龍在深澗底回旋,它回旋中有無數的仙云擁護,有無數的天樂齊鳴!

  我癡立在巖石上不動,看它瞬息萬變,聽它鐘鼓并鳴。一朵白云飛來了,只在青石上一濺,莫有了!一片雪絮飄來了,只在青石上一掠,不見了!我站在最下的一層,抬起頭可以看見上三層飛濤的壯觀:到了這最后一層遂匯聚成一池碧澄的潭水,是一池清可見底,光能鑒人的泉水。

  在這種情形下,我不知心頭感到的是欣慰,還是凄酸?我輕渺像晴空中一縷煙線,不知是飄浮在天上還是人間?空洞洞的不知我自己是誰?誰是我自己?同來的游伴我也覺著她們都生了翅兒在云天上翱翔,那淡紫淺粉的羽衣,點綴在這般湖山畫里,真不辨是神是仙了。

  我的眼不能再看什么了,只見白云一片一片由深澗中亂飛!我的耳不能再聽什么了,只聽春雷轟轟在山坳里回旋!世界什么都莫有,連我都莫有,只有濤聲絮云,只有潭水澗松。

  蕓和蘋都跑在山上去照像。掉在水里的人的嘻笑聲,才將我神馳的靈魂喚回來。我自己環視了一周山峰,俯視了一遍深潭,我低低喊著母親,向著西方的彩云默禱!我覺著二十余年的塵夢,如今也應該一醒;近來悲慘的境遇,凄傷的身世,也應該找個結束。萍蹤浪跡十余年漂泊天涯,難道人間莫有一塊高峰,一池清溪,作我埋骨之地。如今這絮云堆中,只要我一動足,就可脫解了這人間的樊籬羈系;從此逍遙飄渺和晚風追逐。

  我向著她們望了望,我的足已走到巖石的齒緣上,再有一步我就可離此塵世,在這潔白的潭水中,谫浣一下這顆塵沙蒙蔽的小心,忽然后邊似乎有人牽著我的衣襟,回頭一看蕓緊皺著眉峰瞪視著我。

  “走吧,到山后去玩玩。”她說著牽了我就轉過一個山峰,她和我并坐在一塊石頭上。我現在才略略清醒,慢慢由遙遠的地方把自己找回來,想到剛才的事又喜又怨,熱淚不禁奪眶滴在襟上。我永不能忘記,那山峰下的一塊巖石,那塊巖石上我曾驚悟了二十余年的幻夢,像水云那樣無憑呵!

  可惜我不是獨游,可惜又不是月夜,假如是月夜,是一個眉月伴疏星的月夜,來到這里,一定是不能想不能寫的境地。白云絮飛的瀑布,在月下看著一定更美到不能言,鐘鼓齊鳴的濤聲,在月下。聽著一定要美到不敢聽。這時候我一定能向深潭明月里,找我自己的幻影去;誰也不知道,誰也想不到:那時蕓或者也無力再阻撓我的清興!

  雨已停了,陽光揭起云幕悄悄在窺人;偶然間來到山野的我們,終于要歸去。我不忍再看龍潭,遂同蕓、蘋走下山來,走遠了,那春雷般似近似遠的聲音依然回繞在耳畔。

  二翠巒清潭畔的石床

  黃昏時候汽車停到萬壽山,揆已雇好驢在那里等著。

  梅隱許久不騎驢了,很迅速的跨上鞍去,一揚鞭驢子的四蹄已飛跑起來,幾幾乎把她翻下來,我的驢腿上有點傷不能跑,連走快都不能,幸而好是游山不是趕路,走快走慢莫關系。

  這條路的景致非常好,在平坦的馬路上,兩旁的垂柳常系拂著我的鬢角,迎面吹著五月的和風,夾著野花的清香。翠綠的遠山望去像幾個青螺,淙淙的水音在橋下流過,似琴弦在月下彈出的凄音,碧清的池塘,水底平鋪著翠色的水藻,波上被風吹起一弧一弧的皺紋,里邊游影著玉泉山的塔影;最好看是垂楊蔭里,黃墻碧瓦的官房,點綴著這一條芳草萋萋的古道。

  經過頤和園圍墻時,靜悄悄除了風濤聲外,便是那啼盡興亡恨事的暮鴉,在蒼松古柏的枝頭悲啼著。

  他們的'驢兒都走的很快,轉過了粉墻,看見梅隱和揆并騎賽跑;一轉彎掩映在一帶松林里,連鈴聲衣影都聽不見看不見了。我在后邊慢慢讓驢兒一拐一拐的走著,我想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能在塵沙飛落之間,錯錯落落遺留下這幾點蹄痕,已是煙水因緣,又那可讓他迅速的輕易度過,而不仔細咀嚼呢!人間的駐停,只是一凝眸,無論如何繁縟綺麗的事境,只是曇花片刻,一卷一卷的像他們轉入松林一樣渺茫,一樣虛無。

  在一片松林里,我看見兩頭驢兒在地上吃草,驢夫靠在一棵樹上蹲著吸潮煙,梅隱和揆坐在草地上吃葡萄干;見我來了他們跑過來替我籠住驢,讓我下來。這是一個墓地,中間芳草離離,放著一個大石桌幾個小石凳,被風雨腐蝕已經是久歷風塵的樣子。墳頭共有三個,青草長了有一尺多高;四圍遍植松柏,前邊有一個石碑牌坊,字跡已模糊不辨,不知是否獎勵節孝的?如今我見了墳墓,常起一種非喜非哀的感覺;愈見的墳墓多,我煩滯的心境愈開曠;雖然我和他們無一面之緣,但我遠遠望見這黑色的最后一幕時,我總默默替死者祝福!

  梅隱見我立在這不相識的墓頭發呆,她輕輕拍著我肩說:“回來!”揆立在我面前微笑了。那時驢夫已將驢鞍理好,我回頭望了望這不相識的墓,騎上驢走了。他們大概也疲倦了,不是他們疲倦是驢們疲倦了,因之我這拐驢有和他們并駕齊馳的機會。這時暮色已很蒼茫,四面迷蒙的山嵐,不知前有多少路?后有多少路;那煙霧中輕籠的不知是山峰還是樹林?涼風吹去我積年的沙塵,尤其是吹去我近來的愁恨,使我投入這大自然的母懷中沉醉。

  惟自然可美化一切,可凈化一切,這時驢背上的我,心里充滿了靜妙神微的顫動;一鞭斜陽,得得蹄聲中,我是個無憂無慮的驕兒。

  大概是七點多鐘,我們的驢兒停在臥佛寺門前,兩行古柏蕭森一道石坡欹斜,莊嚴黃紅色的穹門,恰恰籠罩在那素錦千林,紅霞一幕之中。我踱過一道蜂腰橋,底下有碧綠的水,潛游著龍眼紅色,像燕掠般在水藻間穿插。過了一個小門,望見一大塊巖石,猙獰像一個臥著的獅子,巖石旁有一個小亭,小亭四周,遍環著白楊,暮云里蟬聲風聲噪成一片。

  走過幾個院落,依稀還經過一個方形的水池,就到了我們住的地方,我們住的地方是龍王堂。龍王堂前邊是一眼望不透的森林,森林中漏著一個小圓洞,白天射著太陽,晚上照著月亮;后邊是山,是不能測量的高山,那山上可以望見景山和北京城。

  剛洗完臉,辛院的諸友都來看我,帶來的糖果,便成了招待他們的茶點;在這里逢到,特別感著樸實的滋味,似乎我們都有幾分鄉村真誠的遺風。吃完飯,我回來時,許多人伏在石欄上拿面包喂魚,這個魚池比門前那個澄清,魚兒也長的美麗。看了一回魚,我們許多人出了臥佛寺,由小路抄到寺后上山去,揆叫了一個賣汽水點心的跟著,想尋著一個風景好的地方時,在月亮底下開野餐會。

  這時候暝色蒼茫,遠樹濃蔭郁蓊,夜風蕭蕭瑟瑟,梅隱和揆走著大路,我和云便在亂巖上跳躥,苔深石滑,跌了不曉的有多少次。經過一個水澗,他們許多人懸崖上走,我和云便走下了澗底,水不深,而碧清可愛,淙淙的水聲,在深澗中聽著依稀似嫠婦夜啼。幾次回首望月,她依然模糊,被輕云遮著;但微微的清光由云縫中泄漏,并不如星夜那么漆黑不辨。前邊有一塊圓石,晶瑩如玉,石下又匯集著一池清水。我喜歡極了,剛想爬上去,不料一不小心,跌在水里把鞋襪都濕了!他們在崖上,拍著手笑起來,我的臉大概是紅了,幸而在夜間他們不曾看見;云由巖石上踏過來才將我拖出水池。

  抬頭望懸崖峭壁之上,郁郁陰森的樹林里掩映著幾點燈光,夜神翅下的景致,愈覺的神妙深邃,冷靜凄淡;這時候無論什么事我都能放得下超得過,將我的心輕輕底捧獻給這黑衣的夜神。我們的足步聲笑語聲,驚的眠在枝上的宿鳥也做不成好夢,抖戰著在黑暗中亂飛,似乎靜夜曠野爆發了地雷,震得山中林木,如喊殺一般的紛亂和顫噤!前邊大概是村莊人家吧,隱隱有犬吠的聲音,由那片深林中傳出。

  爬到山巔時,涼風習習,將衣角和短發都(吹)起來。我立在一塊石床上,抬頭望青蒼削巖,乳泉一滴滴,由山縫巖隙中流下去,俯視飛瀑流湍,聽著像一個系著小鈴的白兔兒,在澗底奔跑一般,清冷冷忽遠忽近那樣好聽。我望望云幕中的月兒,依然露著半面窺探,不肯把團圓賜給人間這般癡望的人們。這時候,揆來請我去吃點心,我們的聚餐會遂在那個峰上開了。這個會開的并不快活,各人都懶松松不能十分作興,月兒呢模模糊糊似乎用淚眼望著我們。梅隱躺在草上唱著很凄涼的歌,真令人愁腸百結;揆將頭伏在膝上,不知他是聽他姐姐唱歌,還是膜首頂禮和默禱?這樣夜里,不知什么緊壓著我們的心,不能像往日那樣狂放浪吟,解懷痛飲?

  陪著他們坐了有幾分鐘,我悄悄的逃席了。一個人坐在那邊石床上,聽水澗底的聲音,對面陰濃蕭森的樹林里,隱隱現出房頂;冷靜靜像死一般籠罩了宇宙。不幸在這非人間的,深碧而斌渺的清潭,映出我迷離恍惚的塵影;我臥在石床上,仰首望著模糊淚痕的月兒,靜聽著清脆激越的水聲,和遠處梅隱凄涼入云的歌聲,這時候我心頭涌來的凄酸,真愿在這般月夜深山里盡興痛哭;只恨我連這都不能,依然和在人間一樣要壓著淚倒流回去。篷勃的悲痛,還讓它埋葬在心坎中去展轉低吟!而這顆心恰和林梢月色,一樣的迷離慘淡,悲情蕩漾!

  云輕輕走到我身旁,凄(然)的望著我!我遂起來和云跨過這個山峰,忽然眼前發現了一塊綠油油的草地。我們遂揀了一塊斜坡,坐在上邊。面前有一棵松樹,月兒正在樹影中映出,下邊深澗萬丈,水流的聲音已聽不見;只有草蟲和風聲,更現的靜寂中的振蕩是這般陰森可怕!我們坐在這里,想不出什么話配在這里談,而隨便的話更不愿在這里談。這真是最神秘的夜呵!我的心更較清冷,經這度潭水濤聲洗滌之后。

  夜深了,遠處已隱隱聽見雞鳴,露冷夜寒,穿著單衣已有點戰栗,我怕云凍病,正想離開這里;揆和梅隱來尋我們,他們說在遠處望見你們,像墳前的兩個石像。

  這夜里我和梅隱睡在龍王堂,而我的夢魂依然留在那翠巒清潭的石床上。

  花神殿的一夜

  這時候:北京城正在沉默中隱伏著恐怖和危機,誰也料不到將來要發生怎樣的悲劇,在這充滿神秘黑暗的夜里。

  寄宿的學生都紛紛向親友家避難去了,剩下這寂寞空曠的院落,花草似乎也知人意,現露一種說不出來的冷靜和戰栗。夜深了。淡淡的月光照在屋檐上,樹梢頭,細碎的花影下掩映著異樣的慘淡。仰頭見灰暗的天空銹著三五小屋,模糊微耀的光輝,像一雙雙含涕的淚眼。

  靜悄悄沒有一點兒人聲,只聽見中海連續不斷的蛙聲,和驚人的汽車笛鳴,遠遠依稀隱約有深巷野犬的吠聲。平常不注意的聲音,如今都分明呈于耳底。輕輕揭簾走到院里,月光下只看見靜悄悄竹簾低垂,樹影蔭翳,清風徐來,花枝散亂。緣廊走到夢蘇的窗下,隔著玻璃映著燈光,她正在案上寫信。我偷眼看她,冷靜莊嚴,凜然坦然,一點兒也不露驚惶疑慮;真幫助鼓舞我不少勇氣,在這般恐怖空寂的深夜里。

  順著花畦。繞過了竹籬,由一個小月亮門來,到了花神殿前。巍然莊嚴的大殿;蔭深如云的古松,屹立的大理石日規,和那風風雨雨剝蝕已久的鐵香爐,都在淡淡月光下籠罩著,不禁脫口贊道:

  “真美妙的夜景呵!”

  倚著老槐樹呆望了一會,走到井口旁邊的木欄上坐下,仔細欣賞這古殿荒園,凄涼月色下,零亂闌珊的春景。

  如此佳境,美妙如畫,恍惚若夢,偏是在這鼙鼓驚人,戰氛彌漫,荒涼冷靜的深夜里發現;我不知道該贊成美欣賞呢!

  還是詛恨這危殆的命運?

  來到這里已經三月了。為了奔波促忙,早晨出去,傍晚回來,簡直沒有一個閑暇時候令我鑒賞這古殿花窖的風景。只在初搬來的一夜,風聲中搖撼著陌生斗室,像瀚海煙艇時:依稀想到仿佛“梅窠”。

  有時歸來,不是事務羈身,就是精神疲倦;夜間自己不曾出來過一次。白天呢!這不是我的世界。被一般青春活潑的少女占領著,花蔭樹底,鶯聲燕語,嫣然巧笑,翩躚如仙。

  我常和慧泉說:

  “這是現實世界中的花神呢!”

  因此,似乎不愿去雜入問津,分她們的享受,身體雖在此停棲了三月之久,而認識花神殿,令我精神上感到快慰的,還是這沉默恐怖的今夜。

  不過,我很悔,今夜的發現太晚了,明夜我將離開這里。

  對著這神妙幽美的花神殿,我心覺著萬分傷感。回想這幾年漂泊生涯,懊惱心情,永遠在我生命史上深映著。誰能料到呢!我依然奔走于長安道上,在這紅塵人寰,金迷紙醉的繁華場所,扮演著我心認為最難受最悲慘的滑稽趣劇。忘記了過去,毀滅了前塵,固無是件痛快的事;不過連自己的努力,生活的進程都漠然不顧問時,這也是生的頹廢的苦痛呢!那敢說是游嬉人間。

  呵!讓我低低喊一聲母親吧!我的足跡下浸著淚痕。

  三月前我由蔭護五年的穆宅搬出來,默咽了多少感激致謝的熱淚。五年中待遇我的高義厚恩,想此生已不能圖報萬一,我常為這件事難受。假使我還是棲息在這高義厚恩之中時,恐怕我的不安,作愧,更是加增無已。因此才含涕拜別,像一個無家而不得不歸去的小燕子,飛到這荒涼蕪廢的花神殿。我在不介意的忙碌中,看著蔥蘢的樹枝發了芽,鮮艷的紅花含著苞蕾;如今眼前這些姹紫嫣紅,翠碧青森,都是一個冬夢后的覺醒,剎那間的繁華!往日荒涼固堪悲,但此后零落又那能設想呢!

  我偶然來到這里的,我將偶然而去;可笑的是漂零身世,又遇著幻變難測的時局,倏忽轉換的人事;行裝甫卸,又須結束;伴我流浪半生的這幾本破書殘簡,也許有怨意吧!對于這不安定的生活。

  我常想到海角天涯去,尋訪古剎松林,清泉幽巖,和些漁父牧童談談心;我不需要人間充塞滿的這些物質供養我的心身。不過總是扎脫不出這塵網,輾轉因人,顰笑皆難。咳!

  人生真是萬劫的苦海呵!誰能拯我出此呢?

  忽然一陣狂風飛沙走石,滿天星月也被黑云遮翳;不能久留了,我心想明日此后茫茫前途,其黑暗驚怖也許就是此時象征吧!人生如果真是這樣幻變不測的活動著,有時也覺有趣呢!我只好振作起來向前摸索,看著荊棘山石刺破了自己的皮膚,血淋淋下滴時雖然痛苦,不過也有一種新經驗能令我興奮。走吧!留戀的地方固多,然留戀又何能禁止人生活動的進展呢!

  走到房里燈光下堆集著零亂的衣服和書籍,表現出多少顛頓狼狽的樣子;我沒奈何的去整理它們。在一本書內,忽然飄落下一片楓葉,上面寫著:

  “風中柳絮水中萍,飄泊兩無情。”

  一九二八,六,三○。

  沙灘上的腳跡

  他,獨自一個,在這黃昏的沙灘上彳亍。

  什么都看不分明了,僅可辨認,那自茫茫的知道是沙灘,那黑黢黢的是醞釀著暴風雨的海。

  遠處有一點光明,知道是燈塔。

  他,用心火來照亮了路,可也不能遠,只這么三二尺地面,他小心地走著,走著。

  猛可地,天空瞥過了鋸齒形的閃電。他看見不遠的前面有黑簇簇的一團,呵呵,這是“夜的國”么,還是妖魔的堡寨?

  他又看見離身丈把路的沙上,是滿滿的縱橫重疊的腳跡。

  哈哈,有了!趕快!他狂喜地跳著,想踏上那些該是過去人的腳跡。

  他渾身一使勁,迸出個更大些的心火來。

  他傴著腰,辨認那縱橫重疊的腳跡,用他的微弱的心火的光焰。’

  咄!但是他吃驚地叫了起來。

  這縱橫重疊的,分明是禽獸的腳跡。大的,小的,新的,舊的,延展著,延展著,不知有幾多遠。而他孤零零站在這獸跡的大海中間。

  他惘然站著,失卻了本來的勇氣,心頭的火光更加微弱,黃蒼蒼地象一個毛月亮,更不能照他一步兩步遠。

  于是抱著頭,他坐在沙上。

  他坐著,他想等到天亮;他相信:這縱橫重疊的鳥獸的腳跡中,一定也有一些是人的腳跡,可以引上康莊大道,達到有光明溫暖的人的處所的腳跡,只要耐守到天明,就可以辨認出來。

  他耐心地等著,抱著頭,連遠處的燈塔也不望它一眼。他相信,在恐怖的黑夜中,耐心等候是不錯的。然而,然而──

  隆隆隆地,他聽到了叫他汗毛直豎的怪響了。這不是雷鳴,也不是海嘯,他猛一抬頭,他看見無數青面猿牙的夜叉從海邊的黑浪里涌出來,夜叉們一手是鋼刀,一手是人的.黑心煉成的金元寶,慌慌張張在找覓犧牲品。

  他又看見跟在夜叉背后的,是妖燒的人魚披散了長發,高聳著一對渾圓的乳峰,坐在海灘的鵝卵石上,唱迷人的歌曲。

  他閉了眼,心里這才想到等候也不是辦法;他跳了起來,用最后的一分力,把心火再旺起來,打算找路走。可是──那邊黑簇簇的一團這時閃閃爍爍飛出幾點光來。飛出的更多了!光點兒結成球了,結成線條了,終于青閃閃地排成了四個大字:光明之路!

  呵!哦!他得救地喊了一聲。

  這當兒,天空又撒下了鋸齒形的閃電。是鋸齒形!直要把昏黑的天鋸成了兩半。在電光下,他看得明明白白,那邊是一些七分象人的鬼怪,手里都有一根長家伙,怕就是人身上的什么骨頭,尖端吐出青綠的鬼火,是這鬼火排成了好看的字。

  在電光下,他又分明看到地下重重疊疊的腳跡中確也有些人樣的腳跡,有的已經被踏亂,有的卻還清楚,象是新的。

  他的心一跳,心好象放大了一倍,從心里射出來的光也明亮得多了;他看見地下的腳跡中間還有些雖則外形頗象人類但確是什么只穿著人的靴子的妖魔的足印,而且他又看見旁邊有小小的孩子們的腳印。有些天真的孩子上過當!

  然而他也在重重疊疊的獸跡和冒充人類的什么妖怪的足印下,發現了被埋藏的真的人的足跡。而這些腳跡向著同一的方向,愈去愈密。

  他覺得愈加有把握了,等天亮再走的念頭打消得精光,靠著心火的照明,在縱橫雜亂的腳跡中他小心地辨認著真的人的足印,堅定地前進!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現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嶺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墻,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長的草里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里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

  長媽媽曾經講給我一個故事聽:先前,有一個讀書人住在古廟里用功,晚間,在院子里納涼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答應著,四面看時,卻見一個美女的臉露在墻頭上,向他一笑,隱去了。他很高興;但竟給那走來夜談的老和尚識破了機關。說他臉上有些妖氣,一定遇見"美女蛇"了;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喚人名,倘一答應,夜間便要來吃人的肉的。他自然嚇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卻道無妨,給他一個小盒子,說只要放在枕邊,便可高枕而臥。他雖然照樣辦,卻總是睡不著,──當然睡不著的。到半夜,果然來了,沙沙沙!門外像是風雨聲。他正抖作一團時,卻聽得豁的一聲,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外面便什么聲音也沒有了,那金光也就飛回來,斂在盒子里。后來呢?后來,老和尚說,這是飛蜈蚣,它能吸蛇的腦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結末的教訓是:所以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答應他。

  這故事很使我覺得做人之險,夏夜乘涼,往往有些擔心。不敢去看墻上,而且極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走到百草園的'草叢旁邊時,也常常這樣想。但直到現在,總還是沒有得到,但也沒有遇見過赤練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聲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雪一下,可就兩樣了。拍雪人(將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羅漢需要人們鑒賞,這是荒園,人跡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來捕鳥。薄薄的雪,是不行的;總須積雪蓋了地面一兩天,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才好。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性子很躁,養不過夜的。

  這是閏土的交親所傳授的方法,我卻不大能用。明明見它們進去了,拉了繩,跑去一看,卻什么都沒有,費了半天力,促住的不過三四只。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只,裝在叉袋里叫著撞著的。我曾經間他得失的緣由,他只靜靜地笑道:你太性急,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

  我不知道為什么家里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里去了,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墻罷,也許是因為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梁家去了罷,也許是因為站在石井欄上跳了下來罷,……都無從知道。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出門向東,不上半里,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扁道:三味書屋;扁下面是一幅畫,畫著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扁和鹿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禮時,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他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須發都花白了,還戴著大眼鏡。我對他很恭敬,因為我早聽到,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

  不知從那里聽來的,東方朔也很淵博,他認識一種蟲,名曰"怪哉",冤氣所化,用酒一澆,就消釋了。我很想詳細地知道這故事,全阿長是不知道的,因為她畢竟不淵博。現在得到機會了,可以問先生。

  "先生,'怪哉'這蟲,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書,將要退下來的時候,趕忙問。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興,臉上還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學生是不應該問這些事的,只要讀書,因為他是淵博的宿儒,決不至于不知道,所謂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說。年紀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見過好幾回了。

  我就只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后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克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于到七言。

  三味書屋后面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壇支折蠟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地沒有聲音。然而同窗們到園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里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則,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

  于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書。后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只有他還大聲朗讀著:

  "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因為讀到這里,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后面拗過去,拗過去。

  先生讀書入神的時候,于我們是很相宜的。有幾個便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戲。我是畫畫兒,用一種叫作"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上一個個描下來,像習字時候的影寫一樣。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蕩寇志》和《西游記》的繡像,都有一大本。后來,因為要錢用,賣給一個有錢的同窗了。他的父親是開錫箔店的;聽說現在自己已經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紳士的地位了。這東西早已沒有了罷。

  九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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